【金风玉露】第九章 救他
但他知道，那是东村敏郎。
再一次，他从风雪中朝他走来。
沪上的冬天没有东京那么冷，但今年却下起了雪。
这让东村敏郎又想起来京都，位于日本西南部，气候比东京要暖和些。自从到了东京的警视厅，东村敏郎总是不太能适应东京的天气。他是个怕冷的人，就比如今日，他穿着一件黑色长款呢子大衣，头戴黑色呢料礼帽，那双骨节分明纤长好看的手上也戴上了皮质的手套。
一身的黑色，掩盖不住清俊的容颜，大雪纷飞下，长身玉立在平安里的弄堂口。
黑衣与白雪的对应分外明显，也分外夺目。
佟家儒镜片和脸上沾满鲜红的血，尤半仙的血滚烫地流淌在冰冷的雪地里，也分外明显，分外夺目。
一声朝天开的枪响后，众人皆安静了。佟家儒挣扎着抬起眼，因为眼镜上的血迹，他看不太清。
但他知道，那是东村敏郎。
再一次，他从风雪中朝他走来。
东村敏郎瞥了一眼欧阳正德，而后看向了佟家儒。他不敢想，他倘若是晚来一步，佟家儒究竟会怎样。
他只知道，他不想他死。
“东村课长。”欧阳正德喊了一声。
东村敏郎沉着脸，一眼不发，眼神又移向了老徐。
老徐接收到信号立刻小跑到东村敏郎面前敬了一个礼：“课长！”
东村敏郎上前一步：“你是警察，严重地失职！”
“我……他们……”老徐没有办法，他能怎么办呢。
只见一巴掌直接打向了老徐，帽子翻滚到了雪地里。
东村敏郎转过身看向欧阳正德：“欧阳先生，这里已经死了人。”
却见欧阳正德一脸得意猖狂：“该死的还没有死呢。”
“我知道司令官阁下已经和欧阳先生会商过了，请不要因为你的私人恩怨，耽搁了你的大好前程！”东村敏郎语词顿挫，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情感。
尽管欧阳正德再不满再猖狂，仍旧不敢猖狂到东村敏郎的头上，转头对着佟家儒举着斧头道：“姓佟的，算你命大！”说罢，和手下转身离去。
再一次痛失友人的滋味，是佟家儒重生后第一次感受到的。当他重生来后，青红已经死了，所以可以说，老尤是第一个。
他跪在雪地里，沉浸在悲伤痛苦里。
此时此刻，东村敏郎很想走上前去给予他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温暖与安慰。可是他没有，他站在雪里，一动也没动。因为他知道，他没有任何立场没有任何资格去安慰佟家儒，尤其是在众人的面前。
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坐在地上的佟家儒，纵有再多言语，终是凝在嘴边一声不吭。
半晌，雪越下越大。
“雪地上冷，你快起来。”东村敏郎压抑着自己的情感，使声音看上去没什么情感。
但佟家儒仿佛听不到似的，仍抱着尤半仙渐渐凉透的身体。
看着佟家儒头顶落满的雪花和冻紫的嘴唇，东村敏郎有些忍无可忍了。因为佟家儒仍穿着那一身灰黑长衫，这样的雪天，该多冷！
“佟家儒！”东村敏郎低吼，“你不要命了？”
话音落下后，佟家儒缓缓抬头看向东村敏郎，一双眼不知是不是在镜片血迹的映射下，猩红着看向东村敏郎。
眼前的东村敏郎的这一张脸和记忆深处的别无二致，是这张脸！一枪击毙了淑梅。是这张脸！害得栀子受辱死去。是这张脸！那九十九天里对自己施以酷刑。是这张脸！绑走了栀子留给自己唯一的儿子。
只见佟家儒猛然站起身，径直冲向东村敏郎，紧紧攥住对方的衣领，嘶吼道：“东村敏郎！你究竟还想杀多少人？”
脱口而出的话让东村敏郎愣住了，他就这么任由佟家儒拽着。
这时阿南上前立刻拽开了佟家儒，身后的老徐立刻要抱住了有些失控的佟家儒。
“佟老师，你在说些什么啊！”老徐赶紧念叨着，“老尤是欧阳正德杀的，是东村课长救了你呀！”
佟家儒喘着粗气，渐渐从记忆的洪流中浮起来，得到了片刻的喘息。眼神中此时才有了片刻清明。
然而此时此刻，对面的东村敏郎一声不响地倒在了雪地上。
从被佟家儒揪住衣领的那一刹那，东村敏郎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临死前佟家儒踢向自己的那一脚，本以为已经快好的所谓创伤后应激障碍此时突然发作。
倒下去那一刻东村敏郎在想，真丢人。
“课长！”阿南惊呼冲上前去。
此时看热闹的众人纷纷四散开去，唯恐日本人怪罪到自己头上来。
“东村……”佟家儒怔怔道。
想走近看看东村敏郎，却被阿南一把推开：“你滚远点！课长一次次救你关照你，但他每次遇上你都没什么好事！要不是课长一直叮嘱，我早就杀了你！”
阿南的汉语说得不太好，因为情绪的激动，更是在咬词上不算清楚。
可佟家儒却听清了，听得很清楚。
这句话仿佛点醒了他，眼前的这个东村敏郎，并不是那个和他纠缠八年岁月有着血仇的东村敏郎。
倒在雪地里的那个人，好像一点点走进了他心里。
平安里胡同里二楼的小房子里，迎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客人。
此时这个客人缓缓睁开眼睛，感受到了现实世界的安静。温暖的灯光将整间屋子照得暖融融的，他坐起身来，看向椅子上闷头坐着的人。
那人的头发上仍旧茂密，白发丝丝缕缕藏在黑发之间，因为他低着头，看不太清他的神情，更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。
“课长！”靠在栏杆边的阿南见东村敏郎醒来了。
这一声，也叫醒了长椅上坐着的那人。他像一只疲惫的猫咪一样，抬起头望向了东村敏郎。
东村敏郎这才确定，佟家儒刚才睡着了。
“东村课长……你醒了？感觉怎么样？”佟家儒声音轻轻的。
看到阿南担忧的眼神，东村敏郎递过去一个眼色，示意他不必担心。转而侧头去看佟家儒，他想，只要他想救他就好了，只要他能护住他就好了。至于这一世的佟家儒怎么看他东村敏郎，他想总不会比上一世差。
所以他没有多问，只是认真道了一句：“先生，囡囡什么时候出院啊？我去接她，开着车总是方便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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